吉普车咆哮着冲出矿区那道象征性的锈蚀铁门,如同逃离地狱的困兽。车轮碾过矿区门前那条坑洼泥泞的土路,混杂着煤灰、矿石粉末和不明油污的黑泥浆高高溅起,噼啪砸在车身和车窗上,如同污秽的送行礼炮。孟想坐在副驾驶,身体随着颠簸的道路不受控制地左右晃动。每一次震动,都让紧贴在她左胸内侧暗袋里的那本带血名册更加清晰地提醒着它的存在——冰冷、坚硬、如同烙铁般灼烧着她的神经。
负责“护送”她的,是那个之前被唤作小王的眼镜男和一个沉默的安保队员。安保坐在驾驶位,双手紧握方向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死死盯着前方的路,像一尊泥塑的凶神。小王坐在后座,孟想透过后视镜能看到他镜片后闪烁不定的目光。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那里面,正是孟想刚刚填写的、记载了她所有真实信息的登记表格副本。
车子驶离矿区核心地带大约十公里,周遭的景象从触目惊心的矿业疮疤渐渐过渡到荒芜贫瘠的戈壁丘陵。枯黄的杂草稀稀拉拉趴在土坡上,的岩石呈现出被烈日和风沙反复蹂躏后的灰败。道路依然狭窄崎岖,一侧是不断升高、嶙峋陡峭的山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布满乱石的悬崖沟壑。仅有的一丝生机,是路边偶尔出现的几棵枯树扭曲的黑影,被西斜的太阳拉得很长,如同绝望伸展的手爪。
车厢里弥漫着难捱的沉默。发动机的轰鸣、轮胎碾过碎石的不规则噪音、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混合成一种令人神经衰弱的背景音。安保队员面无表情。小王低着头,手指神经质地着文件袋的封口边缘,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孟想靠窗坐着,目光看似漫无目的地扫过窗外飞驰的荒凉景象。她的右手自然地搁在腿上,左手则随意地搭在车门内侧的扶手上,指尖距离扶手前方储物格内的手机只有几厘米。她需要确认一些信息——时间、是否有微弱的信号、以及最重要的,她现在具体的方位和前进方向。
她装作调整坐姿,上身向车门方向倾侧了一点点,左手极其自然地探入储物格的边缘,指尖摸索着触到冰冷的手机外壳。没有转头,眼角的余光锁定前方道路。安保队员的视线似乎专注在路况上,后视镜里小王的目光垂着。
就在她的指尖刚刚勾住手机边缘,准备将它悄悄带出来一点、触碰屏幕点亮查看的一刹那——
车顶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啪嗒”声!如同坚硬的石子砸在金属上!
紧接着是连续的、密集的撞击声!
“什么声音?”安保队员眉头猛地拧紧,语气警惕。
小王也猛地抬起头,下意识望向车顶和窗外。
孟想的心咯噔一沉,动作瞬间停止!她的手指如同被烫到一样快速收回,紧握成拳。
几乎就在她收回手指的同一时间!
轰隆隆——!!!
一阵沉闷如雷、由远及近、急速放大的咆哮声从他们车后猛然炸响!声音巨大得盖过了一切噪音,带着撕裂空气的狂暴感!
后视镜的视野边缘,一道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如同一头从深渊里冲出的钢铁巨兽,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和刺耳的引擎嘶吼,瞬间吞噬了后方的景象!
那赫然是一辆体量庞大得吓人的重型载重卡车!车头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没有悬挂任何牌照!巨大的进气格栅如同猛兽张开的獠牙巨口!它以远超在这条狭窄危险山道上安全极限的速度,野蛮地、不顾一切地冲撞上来!庞大的车身占据了几乎整个车道的宽度!
“我操!”安保队员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吼叫,猛踩油门!吉普车引擎发出痛苦的嘶吼,笨拙地向前一蹿!
但那巨兽的速度更快!更疯!
两车之间的距离在瞬间被压缩为零!没有牌照的庞大车头几乎贴上了吉普车的后保险杠!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巨响!
吉普车尾部被那巨兽狠狠拱了一下!车身猛地剧烈一晃!孟想猝不及防,身体像被重锤击中般,重重撞在左侧车门上!肩膀传来一阵剧痛!
安保队员脸色煞白,死命抓住方向盘,试图稳住失控的车身!车头己经向着外侧、那深不见底的悬崖歪斜! “靠!他要干啥?!!”小王在后座发出惊恐的尖叫,身体被离心力死死按在靠背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疯狂的货车竟突然松了一下油门!庞大的车身微微一滞。巨大的压迫感短暂消失。
安保队员像抓到救命稻草,猛打方向盘,拼命想把车头拉回道路中间!轮胎在碎石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尖叫,扬起漫天尘土!
就在吉普车车身堪堪要摆正、惊魂未定之际——
轰——!!!!
那野蛮的引擎咆哮声再度如同地狱的召唤般爆发!这一次,货车没有继续顶撞,而是猛地提速!庞大的车身如同失控的攻城锤,带着要将一切碾碎的狂暴力量,强行并排逼了上来!它占据了内侧车道和大部分路面,驾驶位那一侧的巨大轮胎,几乎要擦着吉普车这边的悬崖边缘!
巨大的阴影将吉普车彻底笼罩!那如同峭壁般的、冰冷锈蚀的庞大车厢,带着俯视蝼蚁般的压迫感,蛮横地挤压过来!驾驶室里一片昏黑,看不清司机的脸,只有一股赤裸裸的杀意如同实质般透窗而出!
吉普车狭窄的外侧,就是万丈深渊!
安保队员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目眦欲裂!油门己经踩到底!方向盘被他拧得吱嘎作响!试图加速逃离!但吉普车的动力在这台钢铁猛兽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车窗外的山体在飞速倒掠,深谷的幽暗像一张巨口就在车轮边缘!
货车庞大的车身猛地又是一挤!幅度极大!
嘎吱——!!
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扭曲摩擦声!吉普车左侧后视镜首接被货车车厢刮断,飞了出去!车门框发出一阵呻吟!半边车体几乎被挤出路面!
“他妈的疯子!停车!让他先走!!!”小王在后座发出绝望的嘶吼,带着哭腔。
安保队员似乎终于认清现实,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一脚踹在刹车上!同时狠命向内侧山壁方向急打方向盘!
嗤——!!!!
尖锐到能刺穿耳膜的刹车声骤然撕裂空气!西个轮胎在碎石路上拉出西道浓黑的橡胶印记!吉普车像一头重伤垂死的猛兽,打着横疯狂甩尾!剧烈的惯性将车内所有东西和人狠狠抛甩!
孟想被安全带死死勒住,胃里翻江倒海,视线剧烈旋转!她只看到车窗外那庞大的钢铁巨兽,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庞大的车身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紧贴着吉普车几乎擦着悬崖边缘的空隙,悍然向前猛冲!卷起的狂风和尘土如同沙尘暴,瞬间将停滞的吉普车吞没!
轰隆隆——!!巨大的轰鸣裹挟着遮天蔽日的尘土迅速远去。
车内死一般寂静。引擎还在徒劳地嘶鸣着,轮胎摩擦地面产生的白烟混杂着呛人的尘土弥漫进来。安保队员瘫在座位上,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死死握住方向盘,指关节白得透明,手背上青筋虬结,冷汗顺着他抽搐的眼角往下淌。后座的小王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在座位上,双手抱着头,身体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
孟想的后背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冰冷的座椅。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像要挣脱束缚冲出来。左肩被撞得阵阵发麻。刚才那恐怖的挤压和濒临深渊的瞬间,清晰得如同被烙印在视网膜上——那无牌货车意图太明显了!根本不是什么失误或路怒!就是要将她连人带车撞下悬崖!不留痕迹!
为什么?是李卫狗急跳墙的命令?还是隐藏在李卫背后、更深处的保护伞得知了名册的存在,立刻动手?孟想不敢细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爬升到头顶,连头皮都炸开了。
恐惧过后,是排山倒海的愤怒!那些名单上消失的名字……那本浸透着矿工血泪的册子……就为了掩盖这些,就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抹杀一条生命?!而且是用这样卑劣、凶残的手段?!
“滴…滴…滴…”
一阵轻微却持续的蜂鸣声将孟想从冰冷的愤怒中拉回现实。
是储物格!
她的手机!
刚才那番地狱般的颠簸和急刹,不知何时触发了手机的报警功能!它亮着屏幕躺在储物格的底部边缘,屏幕一角,赫然显示着一个尖锐的、旋转的红色感叹号!
“紧急位置共享:您当前处于山区高坠风险区域附近!请尽快向安全地带转移!坐标:XXX,XXX”
下面一行小字清晰地标注着这条信息发送给预设的紧急联系人——正是她出发前,在报社备案以防万一的那个号码!
孟想全身的血仿佛瞬间冻结!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完了!她的紧急求救信息发出去了!位置暴露了!虽然初衷是保障安全,但在这要命的时刻,却变成了索命的催命符!
她下意识地抬头!透过后视镜,目光猛地撞上后座小王的目光!对方那惨白的脸上,震惊之后,浮现出一种极度复杂、极度惊恐、近乎绝望的情绪!他也看到了那刺眼的屏幕提示!镜片后的眼睛睁得巨大,里面充斥着难以置信和一种天塌下来的恐惧!
“操!!!谁让你开这个的!!!”安保队员也发现了异常,顺着他和小王的目光看到了那发着红光、如同死兆星的手机屏幕!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发出绝望而狂怒的咆哮!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转化成了不顾一切的疯狂!“关掉!马上关掉!扔掉它!!!”他伸手就要来抢!
车内本就紧绷脆弱的平衡瞬间被点燃!小王也疯了似的扑上来要抢手机!恐惧彻底吞噬了他们!暴露位置,意味着他们也可能成为灭口目标!
孟想在这一片混乱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猛地一把推开安保队员伸过来的手!身体撞开车门锁按钮!
“滚开!!”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一声,在安保队员的狂吼和小王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用肩膀狠狠撞开了被货车挤压过的、有些变形的车门!
她抱着装着她电脑和少许重要物品的背包,像一枚被弹出的炮弹,在吉普车还没完全停稳的瞬间,猛地滚了出去!
粗糙灼热的砂石地面擦过手臂和大腿的皮肤,火辣辣的疼。但她根本顾不得,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冲下路基,扑向下面一处相对平缓、乱石嶙峋的缓坡,身影迅速消失在杂乱的巨石阴影和低矮灌木丛中。只留下那辆停在路中间、车门大开、如同被遗弃的吉普车,以及车内两个因恐惧和绝望而彻底失控的男人。
孟想在嶙峋的乱石坡上狂奔,肺像是要炸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沙尘的血腥味。头顶是万里无云的蓝天骄阳,脚下是滚烫干燥的石块,但她感觉自己如同跌入了冰窟的最底层,只有狂奔带来的风和身体的剧痛才能让她确信自己还活着。
当西原市那灰扑扑的、混合着劣质涂料和沙尘气息的城市轮廓终于在道路尽头显现时,孟想的手机只剩下不到10%的电量。这条通往市区的省道边,零星坐落着一些破败的路边修车铺、小旅店和苍蝇馆子。她在远离之前下车点近二十公里的地方,才敢再次掏出手机。为了保险,她取下了SIM卡(尽管知道作用不大),开启了飞行模式,只用极其微弱的公共免费无线网络信号,断断续续地在一个本地信息驳杂、几乎没人维护的过气论坛上,用一种极其隐蔽的加密方式尝试联系一个代号“渡鸦”的人——那是她多年前在一次卧底报道中建立的唯一一个不通过任何组织、仅限单线联络的绝对暗线。消息内容只有一串看似杂乱无章的字母和数字组合(约定的紧急避险地点和时间),发出的瞬间就被淹没在成千上万条广告贴中。她无法确认对方是否能及时看到。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关机。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在远离路边、一片尘土飞扬的待开发荒地边缘,找了个废弃的土坯房墙角,背靠冰冷的土墙坐下。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歪斜。她拿出半瓶在路边小店买的矿泉水,冰冷的水灌入喉咙,才感觉干裂得快要冒烟的嗓子好受了些。她又撕开一袋压缩饼干,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视线范围内唯一的道路入口。
就在她吞咽着最后一口饼干,准备起身寻找落脚点时,一辆周身布满污泥和刮痕、但整体轮廓还算规矩的黑色大众轿车,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驶入了这片荒地的入口,然后缓缓减速,最终停在距离她藏身的土墙大约七八米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
孟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浑身肌肉紧绷,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那把削水果的小军刀。左手本能地护住胸前的暗袋。
驾驶位的车门打开。一个身影走了下来。
那人穿着普通的夹克和工装裤,身材中等,不高不矮,长相是那种丢进人群立刻会被淹没的类型。但他脸上的疲惫和眼中那种混杂着极度恐惧与一丝微弱挣扎的复杂情绪,却异常鲜明。正是那个在矿区给孟想塞名册时眼神麻木如同死水的老矿工!
此刻,他活生生地站在孟想几步之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几次张口,才发出干涩嘶哑到几乎失声的低语:
“孟……孟记者……老赖……他婆姨娃娃……快不行了……”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孟想,手指神经质地指向市区的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水……水喝死人……他们灌……灌水!上头……上头派人去查了!有人看见……看见市里化验科的小刘……下午去了废矿坑……取水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