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同没有搅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头顶。意识像碎成千万片的镜子,漂浮在冰冷刺骨的水底,努力想要拼凑,却又被无形的暗流一次次冲散。疼痛无处不在,如同滚烫的钢针扎进每一寸骨头缝里,又像是被无形的巨轮反复碾压。胸腔里闷得无法呼吸,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带来碎裂般的窒息感。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遥远模糊的光亮终于艰难地穿透了意识的重重迷雾。孟想的眼皮像被焊上了铅块,沉重得无法抬起。冰冷消毒水的味道强行钻入鼻腔,混合着血腥气的甜腻。耳边传来遥远的、像是隔着几层玻璃的说话声,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颅内轻度出血…左腓骨开放性骨折…多处软组织挫裂伤…失血性休克…深度昏迷超过40小时…”一个男声平板地叙述着,像是在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报告书。
“人能醒过来吗?会不会…?”另一个声音谨慎中带着急切,有些熟悉。
“目前看有苏醒迹象,但脑部损伤有待观察…左腿伤口严重污染…保不住都有可能…”男声依旧冰冷。
保不住…腿?卡车的远光灯、引擎的咆哮、身体被撕裂撞击的剧痛碎片猛地冲撞进孟想混乱的意识!
孟想!我是孟想!记者!东屯!账本!刘红梅!泥坑!矿渣堆塌了……!
“呃——!”一声嘶哑短促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她干裂的喉咙里挤出!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悲鸣。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刺眼的白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瞬间刺入尚未适应光线的瞳孔!生理性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模糊了视野。适应了好一阵,才勉强看清那低矮斑驳的天花板,一盏惨白的老旧吸顶灯冷漠地亮着。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消毒水和血腥味。
她转动唯一能动的眼球。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双人病房。墙壁下半截是灰绿色的油漆,斑驳起皮。旁边空着另一张病床。她的身体大部分被冰冷的石膏和绷带禁锢着,左腿被一种名为外固定架的冰冷金属支架高高吊起,露出包裹着厚厚纱布、浸透着棕黄药物和暗红血渍的小腿以下部分。胸口也缠着绷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骨裂的刺痛。
视线吃力地挪向门口。
病房门虚掩着。一个穿着藏蓝色制服、腰带上挂着警棍的中年警察正歪在门外走廊的塑料椅子上,低垂着头,似乎睡着了。警帽盖在脸上。是守护?还是监视?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更宽的缝隙。
一张挂着虚假关怀、却掩饰不住眼底深处冰冷笑意的面孔探了进来——周强!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色羽绒服,手里居然提着一个果篮,包装精致鲜艳得与简陋的病房格格不入。他径首走到孟想的病床边,将果篮放在床头小柜上,塑料包装袋发出哗啦的响声。
“哎哟,孟记者?可算是醒过来了!”周强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让人极度不适的热情,“吓死我了!那天晚上矿渣堆突然塌了,听说你在附近伤得不轻,真叫担心啊!”他的目光在孟想打着石膏的腿和身上的绷带上来回扫视,像在欣赏一件自己不小心弄坏又修好的物品,眼神里没有半分真切的担忧。
孟想喉咙干得像是着了火,只能狠狠地盯着他,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周强似乎毫不在意,自顾自地拖过旁边一张板凳,坐下,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堆起刻意的诚恳:“孟记者,我今儿来呢,一是看望你,二是解释一下,这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他凑得更近些,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伪善:“你肯定也是被人利用了!我知道前阵子我那口子…刘红梅…她跑出来了是吧?肯定是她!她在精神病院的时候脑子就不清楚,出来肯定又在你面前说了什么疯话!那征地补偿款的事,都是合理合法,账目清清楚楚,镇里县里都审查过好几轮!她就是自己过不好日子,发疯乱咬人,想害我们周家!”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孟想脸上。
“还有那车祸!”周强突然加重语气,眼神首勾勾地盯着孟想,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警察同志调查了,那就是雨天路滑,刹车失灵导致的大货车意外!纯粹是意外!矿渣堆垮塌也是自然灾害!跟任何人都没关系!孟记者,你可千万别听那疯婆子胡说八道瞎琢磨!有些浑水太深,你一个外地记者,人生地不熟,一头扎进去容易把自己淹死!”
“淹死”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刺骨的寒意。
砰!
病房的门猛地被粗暴推开!一个矮胖、穿着白大褂、胸口别着“副院长”铭牌的医生阴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表情严肃、拿着文件夹的护士。那门外假寐的警察立刻抬起头,正了正帽子站了起来,目光瞬间变得锐利。
“谁让你进来的?!”副院长对着周强厉声呵斥,手指几乎戳到她脸上,“病人深度昏迷刚醒,身体极度虚弱,需要绝对静养!探视时间还没到!立刻出去!”
护士眼神不善地盯着周强。
周强脸上那虚假的热情瞬间僵住,一丝恼怒飞快掠过眼底,但他迅速换上讪笑:“哎哟,对不起对不起!王院长!是我不好!太着急了,主要是太关心孟记者伤势了!”他站起身,点头哈腰,眼神却在经过孟想时,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充满了赤裸裸警告的凶狠一瞥!那眼神如同毒蛇的嘶信。
“马上走!”王副院长毫不通融,朝外努嘴。
周强这才不情不愿地拎起他的果篮,在警察和副院长的“护送”下离开了病房。门在他身后被重重关上。但空气中残留的那股混合着恶意和威胁的气息,却如同粘稠的脓液,久久不散。
孟想闭上眼睛,大口喘着粗气,胸口的疼痛更剧烈了。不是车祸意外!是谋杀!灭口!周强的每一句“意外”、“疯话”,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和毫不掩饰的威胁!矿渣堆的倒塌也许是天灾,但碾向她的那辆车,绝对是早有预谋的杀招!
更让她心沉入谷底的是——那个至关重要的账本!此刻,可能正躺在东屯村被暴雨冲刷的泥坑里,或被张队长她们重新搜去!唯一能扳倒这黑幕的铁证,恐怕己经泥牛入海!所有的付出、伤痕,甚至刘红梅豁出命的信任,似乎都在这一纸薄雾般的威胁和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难道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就这样被黑暗吞噬?
不!
一个更细微的线索猛地闪过脑海!刘红梅说过什么?
“我看见…周永贵自己晚上摸进去埋的…”
周永贵!她亲自埋的!地点!靠山脚的玉米地!第三垄或第西垄地头洼地!这个精确的地点信息…是最后的筹码!只要找到那个地方…就算账本一时找不到,挖痕、位置…也许…还能撬开一道缝隙!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但依旧在心底某个角落,死灰复燃般跳跃!